18年前,那是一个冬天。 那天爹本想去邻村找亲戚给哥说媒,一场大雪打乱了爹的计划。望着窗外飞扬的雪花,爹只能无奈摇摇头。娘盘坐在炕头,咳嗽不止,手里的针线活一直没停,她有气无力地说他爹,别急。随即爹娘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。
爹娘一直在为大哥的婚事发愁。我家穷,人口多。大哥体弱多病,又是哪种特老实的人,所以到了23岁还没有找上媳妇。现在看来23岁不大,可在九十代初的鲁西北农村,一般人到20岁就结婚。哥已经成了村里最大的青年单身了,爹娘脸上挂不住,爹一直求人给哥说媒,哥也见了一些,因为种种原因,哥的亲事一直没有解决,娘为此大病一场,爹劝娘想开,说哥的姻缘还没到。话是这么说,其实爹心里更急。
雪终究没停,晚饭后爹阴着脸,坐在圈椅上吸闷烟。这时门开了,爹感到惊喜的是,远在东北的大姑顶着雪花带着女儿来老家探亲。见到了久别的亲人,爹心情好了许多。让爹奇怪的是,大姑身后还跟着一个和表姐相仿的女孩,头发蓬乱,衣服也破乱不堪。爹娘把大姑叫一旁,爹嗔怪道,妹妹,你是知道咱家的困难,怎么又带个生人来,咱招待不起。大姑鼻子一酸说哥,她叫香,是个苦命的孩子,和你外甥女从小一起长大。她爹娘在她很小时就离婚了,她判给了她爹,但她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。她爹是个赌徒、酒鬼,输了钱,回家就喝大酒,喝醉了就打她。前几天她爹又要拿棍子打她,她夺过棍子,跑到了我那里,哭着说再也不愿在家了。她挽起衣袖让我看她的伤疤,她愿意和我们来关里。大姑说到这里哭了,爹娘也跟着哭了。娘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半新的大衣递给香说,孩子穿上吧,这里就是你的家,有我们的就有你吃的。香激动地说大娘你真是好人,说着和娘抱头痛哭。那天晚上我们兄妹几个和香挤在一个炕上,有着说不完的话题。
香成了我们家的一员,跟我们一起下地干活,一起赶集看电影,没有半点拘束。那年春节,大姑和表姐,还有香,我们一家在一起过得。大家吃着饺子闲聊,香说这是她十九年来过得最好的一年,她真希望年年这样。表姐打趣道,你就别走了,在山东定居吧。表姐的一席话,引起了爹的注意。爹让姑给香说说,能否愿意跟哥处对象,爹说咱绝对不能勉强人家。姑把香叫到小屋,香出来后,脸红红的,却分明透着一股幸福。姑笑着对爹使了个眼色。
香同意了,爹很高兴,和姑一商量,正月十五就给他俩办喜事,因为姑和表姐已订好了正月十六的火车票。婚礼那天,爹娘穿戴一新,早早的站在大门口喜迎亲朋。香打扮得很漂亮,我说香姐今天真漂亮。不爱说话的大哥,反应很快,责怪我该改口叫嫂子了。我知趣地喊了声嫂子,嫂子塞给我几块奶糖。从那一天开始,这个像奶糖一样甜美的香姐,就是我嫂子了。正当大家沉在一片喜悦之中时,嫂子的父亲从天而降,大闹婚宴现场,说我们家拐了他的闺女。嫂子气急了,大哭着,我自己愿意的,你休想把我带回去。婚礼眼看被搅黄,爹陪着笑脸问说,大哥咱已经是一家人了,有事好说。那人冷淡地说今天不出五百块钱,我就不走。嫂子哭着说,爸,你不能卖你的女儿啊。爹一时也凑不齐五百块,爹拉着哥和嫂子当着众人的面给他跪下了,说你先让我们今天把婚礼办了,明天我想法给你。这才得已让婚礼继续进行。爹连夜借齐了五百块钱。那人拿到钱后,扬长而去。没有说一句话。嫂子哭得死去活来,是爹劝嫂子,说小香想开些,你爹养你这么大不易,我们也该出彩礼。嫂子哭得更凶了。
婚后的生活是贫穷的,也是幸福的,她和哥开过商店,卖过服装,也贩卖过水果,她说要用双手带领我们发家致富。在他俩努力下,家里日子渐有好转。这时娘却病倒了,嫂子毅然承担起照顾娘的重担。娘原来就有病,在哥结婚前一直硬撑,当她完成自己最大心愿时,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。娘在卧床半年后离开了我们。为给娘看病,花光了所有积蓄,还欠了一屁股债。为了早日还清债务,哥和嫂子经人介绍去东北的小煤矿打工,一去四年,再回来时,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,哥领着一个,嫂子抱着一个。他们是挣了不少钱,还清了债,还有余款。但哥面黄肌瘦,总觉得口渴。嫂子心疼哥,就闹着和哥回家。爹看到哥的样子,心疼地说孩子,命比钱更重要,你一定要去医院检查一下。嫂子说,爹,你知道吗,在东北,我怎么劝他去医院,他都不听。只好回来让你老人家劝他了。哥淡淡一笑说,年纪轻轻的不会有病。可是查体结果是哥竟然得了尿毒症。得知这一切,嫂子快要崩溃了,她哭着说,我们的日子刚有好转,你可一定要好好活下去,这个家不能没有你,我可以给你捐个肾。哥说,我的病我清楚,我已经耗尽了我的一切,只希望你带着孩子好好地生活下去,替我在爹面前多尽尽孝。大哥在疼痛中走了。
嫂子垮了,三天三夜不吃不喝,当她醒过来看到爹在她病床前抹眼泪时,她却突然说爹,是我不对,娘走了,他也走了,我有责任照顾好这个家,爹你还有我呢,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。嫂子说到做到,每天不是忙地里的活,就是忙家里的活,没见她闲过。她绝口不提任何与哥哥有关的事。爹看在眼里,疼在心上。他说香,爹不是糊涂人,你遇见可心人的就再找一个,嫂子说,爹想赶我走吗。爹不再言语了。
几年后,嫂子的孩子渐渐长大,皱纹也渐渐爬满嫂子前额。爹哭着说,孩子你不能这样一辈子,你不能这样苦自己,你一定找一个。说着爹竟然跪下了,说你不同意我就不起来。嫂子哇地大哭起来,她扶起爹说同意,不过有两个条件,一是坐山招夫,就是让男方上咱家来,二是不再要孩子。我们觉得这两个条件太苛刻,她却说一定要符合这两个条件,否则免谈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邻村一个丧偶没有孩子的男人,被嫂子人品感动,愿意嫁过来。我们由衷地为嫂子高兴。嫂子结婚那天,我们发自内心地高兴,只是嫂子还要在房间里挂上哥哥的照片。婚后,嫂子照样照顾爹,照顾我们这个家庭。过年了,大年初一她带男人和我们一起过,年初二才去她公婆家。我知道嫂子这样做也够难的。新婚的甜蜜很快被平淡生活吞噬掉,一年后,那个被嫂子感动的人,突然觉得自己很亏。鼓动着嫂子再要个他们自己的孩子,其实嫂子也不是铁石心肠,也想和这个疼她的男人幸福地生活下去。但怕有了孩子,原来两个孩子会有失落感,就毅然不要。那个男人最终悄悄离开了嫂子。
嫂子大病一场,一下子瘦了很多。爹也不敢劝她再找了,只是劝她想开些,以后的路长着呢。
谈起婚姻,嫂子说不想找是老假,但我还坚守我的原则。缘份不到,我不会空等,我要照顾好爹和孩子们。
雨后的清明,道路泥泞却难挡明媚春光。我和嫂子去上坟,站在娘和哥的墓碑前,一向坚强的嫂子嚎啕大哭,哭吧,哭出来好受些。
嫂子,我苦命的嫂子,我希望你有好的归宿,但不管怎样我们永远是一家人。